专家谈丨AI绘画创作：法律制约、价值衡量与主体认定

如今， ChatGPT、文心一言等聊天机器人已广为人知。通过学习大量的文本数据，他们能够理解自然语言，与用户自如对话。实际上，这只是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复杂应用中的一面，AIGC还涵盖了图像、游戏、视频影音等多个细分场景，展现出了极为广阔的发展潜力。2012年，AI创作出的猫脸还很模糊，然而随着人工智能算法的改进，2022年DALL-E2、Midjourney以及开源的Stable Diffusion绘画模型相继发布，AI已具备生成高质量图像的出色能力。

要法律制约AI绘画行为

人工智能技术为绘画创作探索新方向的同时，也带来了挑战。首先，要从法律层面来分析和看待。AI绘画模型的两大核心功能为文生图和图生图。根据用户特定输入，模型获取提示词描述信息或者提取垫图特征信息，经过创意性重塑最终输出符合用户预期的图像。无哪种模式，每幅图像都是随机产生。尽管能够通过参数和提示词优化来调整输出，画面的不可控性仍然是技术难点。AI绘画的秘密在于底层各种模型的支持。模型通过学习和训练数据集而不断迭代和进化，逐步提升准确性和泛化能力，从而生成更加符合用户期望的图像。显而易见，如果训练所使用的图像来源受到版权保护，不当使用便会产生侵权行为。2023年1月，Stability AI就因被指控使用网络上获取的“未经许可”的图片训练Stable Diffusion而陷入版权纠纷。

对于AI绘画创作者而言，作品版权界定无疑至关重要。这不仅是对其脑力劳动成果的认可，还关乎商业价值。2023年2月，美国版权局裁定漫画书《Zarya of the Dawn》插图由Midjourney创作，人类作者并非 “创作者”，不符合版权保护的标准，标志着美国官方机构首次对AI作品版权保护界限给出了明确意见。11月27日，北京互联网法院认定由AI生成的图片“春风送来了温柔”享有著作权。判决指出涉案的AI绘画满足“独创性”要求，体现了人的智力投入和创新，应当被著作权法保护。这是我国首次将AI图片纳入著作权法保护范畴，案件也成为全国首例AI文生图版权侵权案。

文生图提示词功能强大，任何人都能轻松利用他人设计的提示词生成类似图像，并且还能在原有提示词基础上调整，进行二次创作。通过修改他人提示词所生成的新图像，著作权归属如何界定，是否构成文本抄袭或图像侵权，是否表明提示词也应受到法律保护？此外，Midjourney与Stable Diffusion支持用户定制特定风格的模型，并允许与其他用户分享。这些定制模型在基础模型上微调而成，以适应特定数据集任务。无论基础模型还是个人模型，开发过程均涉及人类智力活动，因此理论上支持著作权保护。如果缺乏有力的保护机制，模型被随意复制、修改或商用，不仅损害原创者的权益，还会削弱持续创新的动力。

要理性衡量AI绘画价值

AI绘画如今正迅速从实验性阶段迈向产业化发展，影响力渗透到产品设计、服装设计、室内设计和电子商务等诸多领域。LiblibAI 是国内一家AI图像生成平台，网站公开数据显示用户达1000万 ，创模型数量超过10万，模型社区生产并分享了2.3亿张AI图片，可见网站数据量已相当可观。若放眼整个AI绘画产业，庞大的用户群体与海量数据无疑对硬件算力和物理存储提出更高要求。这种以大规模、标准化、近乎生产线式生成的AI图像显现出一个显著特点：同质化严重，即图像在风格、构图等特征上相似性高，独特性不足，使人审美疲劳。模型在性能上不能精准理解创作者意图，导致输出图像与实际需求存在偏差。实际应用中，需要不断优化，要从大量图像中挑选作品，耗时耗力，着实考验创作者的耐心和审美水平。

在这些批量产出的作品中，不乏高水平佳作，一些斩获艺术大奖，更有甚者成功跻身艺术品拍卖市场。有趣的是，公众却对AI作品褒贬不一，引发了对其艺术价值的思考。山东师范大学数字艺术哲学研究中心主任马立新教授将AI绘画定义为“一种新型艺术形式”，而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刘昌奇副教授则指出，“AI生成的绘画作品并非真正的、原创的艺术”，这根源于艺术创作过程是人类创造性地、有意识地通过语言、图像、物品、机器、情境等媒介实现社会交往的过程。如果不能将AI绘画视为一种艺术形式，那么讨论其艺术价值将无任何意义。反之，如果将其看作一种全新的数字艺术，其艺术价值除过附加数字技术特征之外，应该具备原创性、情感表达、稀缺性与独特性、历史与文化背景等这些传统绘画作品的价值共性。人工智能绘画作品在市场上的评价以及收藏价值，是否真正反映其内在的艺术价值，而不是因为人们对新技术的短暂热捧或对新事物的猎奇心理导致的价值高估，这需要时间的沉淀和大众更为理性的审视。

要辩证分析AI绘画主体

在我们的固有印象中，传统绘画倾注了艺术家的心血和时间，承载了他们的情感表达和独立思考，最终以蕴含艺术家鲜明个人特征和魅力的视觉表现呈现在观众眼前。然而，目前还没有任何一台运行人工智能的机器能够做到脱离预设的命令而独立思考，更不用说通过作品表达更为复杂且深刻的自主性情感了。同一个绘画模型可以反复接受提示词输入，无限量产生相似图像，这也大大降低了其稀缺性和独特性。更为关键的是，传统绘画作品往往是艺术家在特定历史与文化背景的启迪下，经过深思熟虑与内心酝酿而诞生的智慧结晶，深刻折射出艺术家的人生阅历和实践积累，价值无可估量。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绘画更像是一个黑盒操作，输出结果充满随机性，生成效果不仅取决于创作者本身对提示词的构思，更是模型、参数、软硬件环境等多种技术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而这些因素无关情感表达、无关历史文化。

在央视《开讲啦》节目中，超过半数的观众觉得原本喜欢的绘画作品是AI所作而变得“不那么有价值了”。鞍山师范学院刘晓丹教授认为，“艺术品价值评估针对艺术品的有用性”，主要是人们能够通过艺术品获得精神上的收益，需要凭借人们对艺术品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社会价值、审美价值、经济价值”形成共识。由此可见，在评估一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时，需要从多个维度综合考量。对于大众而言，人们不仅普遍看重作品的视觉观赏性，更注重创作主体的确切身份以及作品蕴含的文化历史元素。正如一位观众所言，他喜欢梵·高的《向日葵》，也欣赏梵·高对生活的热爱，画作背后的故事具有更深的价值。

人类倾向于将AI视为缺乏情感与生命力的机器，对于AI创作的作品感到失落，甚至表现出本能地排斥。Bellaiche, L.等人的实验结果显示，相较于人类艺术，人们对AI创作的作品抱有负面偏见，而人类参与创作过程对作品的艺术评价有积极影响。这其实触及了一个根本问题，即对人工智能创作主体的身份认定：人工智能是否真正的艺术家，而不是辅助艺术家创作的工具。国内外一些学者将人工智能系统看作工具或者代理，认为人工智能在艺术创作中扮演了执行者的角色，而不是艺术行为的主体决定力量。综上所述，要厘清人类与智能机器的关系，辩证分析AI绘画行为主体，法律约束、价值衡量问题也会随之迎刃而解。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进步，围绕AI绘画的讨论势必持续存在。未来，AI绘画作品能否被大众认可和接受，特别是被视作艺术品、收藏品，赋予其艺术价值，并充分尊重和保护创作者的所有权，建立良好的AI绘画行业生态，有待学术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探讨，同时也需要大众坚持理性思考与开放包容的心态。今后大量内容由AI生成已是大势所趋，这将日益改变我们对艺术领域的传统认知。但如剑桥大学智能未来研究中心项目主任肖恩·欧·赫格提在节目中所述，倘若人工智能能够给予我们愉悦的体验，并激发多样思考，那么深究作品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所创作，或许已不再那么重要。（作者：樊珊，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宣传信息中心（图书馆）博士、讲师）